八天（小说）

最快乐的人

2012年的冬天，雪稠，大有把欠了十几年的“雪”债一次性偿还之势。

旱了那么多年，人们毫不掩饰对雪的喜爱，甚至溺爱。

只有张妈不喜欢雪。她一直觉得是雪阻碍了儿子们回家的路。

想前些年，多好啊，那时的猪个儿大，扯条的。杀猪成了张妈一年的期盼。一到年底七个儿子拖家带回的都来了，杀猪，吃肉，满嘴油花花的，张妈高兴。可是今年，儿子们却没有来，眼看着春节到了，张妈的猪还没有杀。张妈知道，这两年，她操办着猪的伙食稍显费力了些，许多时候都是乡亲们帮衬着才能把一整袋野菜扛回家，猪也由原来的膘肥体壮变成了小鸟依人。但张妈一直坚信，这些都不是儿子们不来的理由，理由只有雪，一直一直下。

结果，到了年三十，儿子门还没有来。

猪没杀成，还得喂。张妈是含着老泪去喂那头没有杀成的猪的，也是满怀感情想摸一摸猪头的。张妈很喜欢那头花猪，喜欢它的黑白相间的颜色，喜欢它吃食时摇头摆尾的样子——特像她七个儿子的小时候。可惜猪不给面子，拱了她一下，雪多地滑，张妈八十八岁的身体，像秋后的树叶，一阵风，也能让它飘起来。

张妈坐在猪圈边放声大哭，她埋怨雪，也埋怨那条摔坏了的腿，害她自此再也不能养猪了。

儿子们商量了一阵，决定让张妈在每家住一个月，这也是村里大部分老人的共同命运，公平，公正，谁也别说谁不孝。

老大六十多岁了，说话有些威严。他说：“如果没有其他事情，不许虐待老人！这年月一点小事就能上网，我可丢不起这张老脸！”说完，还使劲拍了拍他那张脸，顺便啾了瞅自己的儿子来时。来时也已成家立业，早早把他老爹送到了村东头住着。那里有一排“小马架子”房，专门为那些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儿子们撑门面的，美其名曰：幸福家园。

张妈起初不愿离开她已经住了十多年的老房子，虽然门板已朽，窗棂破落，但小屋三面环树，空气清新，如果不是腿摔坏了，她是无论如何不会享受“轮住”的优待的。

果然，儿子媳妇们对待老人出奇的好，过年的时候，电视台还特意采访了养了一辈子猪的张妈，画面上，七儿媳正轻轻撩着温水，细致洗涤着婆婆的双脚，那么好。

转眼，2013年的春天来了。张妈的腿没有像开春的天气，慢慢暖起来，而是勾起了许多老年病，等轮到老四那里的时候，已经是有今天没明天了。

老四媳妇不知从哪儿听得的一句话，说是老人死在自己家里会晦气三年。她哆嗦了两天后，就动了把老人送回老屋的想法。

老四找几个兄弟商量，大家没有疑义，只有老二的儿子来福不愿意。

事情还得从张妈的老房子说起，老房子是挨着老二的大房子盖的，虽然很小，一门一窗，但在这寸土寸金的时代，巴掌大的地儿也是宝啊。等到来福娶了媳妇后，老二两口子搬到了“幸福家园”，房子顺理成章成了来福的。张妈一搬走，来福两口子心里不知乐开了多少朵花。他们对张妈的老房子有很多计划，包括在那里盖一座新房子，留着儿子结婚时用，虽然他们的儿子还没有出生。

这张妈一回来，他们心里的花憔悴憔悴的了。

来福不同意，其他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。眼看张妈一天不如一天，老四两口子是度日如年。他想着，这三年，正是关键时期，儿子来运要娶媳妇，女儿来钱要考大学，都赶一起了，这万一…算算时间，张妈离开自己家还得等八天呢，八天啊，那可是比八年还要漫长的等待。

晚上，老四一家四口聚在杭头上商量，时而激烈，时而切切。约摸后半夜的时候，四人散了。来钱特意走到张妈那屋，神秘兮兮的一笑，张妈也没睡着，看着来钱鬼一样的笑，便细若蚊蝇地叹了口气。

第二天一大早，老四家齐心协力，把张妈搬上了手推车，直奔老房子。

来福两口子头天晚上也商量了半宿。四人推着张妈来到老房子时，来福媳妇正在门口守着。

来福媳妇长得颇无组织无纪律，不像别家的媳妇脸盘是脸盘腰是腰，她的腰像水桶，不，比水桶还粗。往张妈门口一站，一夫当关，万夫莫开。

老四一家商量好不干缺德的事，他们知道院门是来福家的，就把张妈从院墙抬了过去。来福媳妇不是守着老屋的门么，老四一家早有对策，只见来运“嗖”地跳上窗台，英雄般抬起一只脚，踹开腐朽的窗户，伴随着窗棂剥落的腐朽之音，另三人拾起张妈，顺着窗口，干净利落地把张妈塞了进去。

来福媳妇火冒三丈，扭着水桶腰破口大骂。她那破腰，平时猪不亲狗不看的，这会儿一哆嗦，脚下的灰尘受惊似的飞起来，引得全村的老小都来看热闹。

老四一家保持了足够的修养与风度，站在那一直笑，很谦恭，并楚楚动人。这让老二有点惭愧，上来劝儿媳妇。儿媳妇气正盛，哪管你是老的少的，跑到院中拿起股叉，直接就戳到老二的屁股上。血分两股流出来，汹涌澎湃。

忽然风起，初夏的风不该来得这般凶猛。来福家菜园里的蔬菜大棚“呼”的一下被掀翻，塑料布直飞上天，还在老房子正中间打了几个旋儿，像王母娘娘身后撑着的那把“伞”。继而是雨，和风做好了扣般，你去它来，配合得严丝合缝。

老二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送往医院的。车速极慢，像爬坡的驴。车上人不时下来挪树，道旁树齐刷刷断在路中央，浓浓的绿了满地。老二的脸惨白，不单单是血流过多。

命是保住了，但哥几个都说，老二脑子出间题了。因为老二出院归来，忙和媳妇把张妈接到自己的“幸福之家”，还和四弟说：“剩下多少天，我统统补上！”看那哥几个张大了嘴巴，又加了一句，“以后谁不想养娘，我都给补上！”。

村里有人说老二聪明，有人说老二糊涂，不管怎样，张妈终于有了一个安稳的家”，虽然她仅仅只在那里幸福了一个晚上，但她却是笑着走的。

作者：陈秀华

摘自《通辽日报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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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然她仅仅只在那里幸福了一个晚上，但她却是笑着走的。